底特律艺术博物馆：拿什么拯救你

　　2013年7月18日，美国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市向联邦政府申请“破产”。一时间，发达的美国工业名城居然财务崩溃、在底特律1 美元可以买房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同时，由此引发的另一则消息更让人揪心，据说底特律市政府为了偿还债务、缓解危机，有可能把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收藏部分对外出售。这个消息一出，引起全球艺术圈的高度关注和热议。究竟政府或者公立博物馆是否有出售藏品的资格？艺术品是否有拯救破产城市的义务？面对目前的危机和各方舆论的压力，美术馆将给市民一个怎样的交代？

　　底特律艺术博物馆及其收藏

　　成立于1885年的底特律艺术博物馆(The 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Museum)，在先后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和1999年开始2007年结束的改扩建工程之后，已经成为美国非常重要的艺术博物馆之一。在藏品库房和100多个展厅中，收藏了超过60000件艺术品。这个收藏量在综合性的博物馆中并不算突出，但在美国的艺术博物馆中已走在前列。从价值上看，2004年，其馆藏估价就超过10亿美元，仅梵高的《自画像》一张就超过7000万美元；从地域广度上来分，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收藏包括了美国艺术，非洲、大洋洲和美洲土著艺术，亚洲和太平洋世界艺术，欧洲艺术等等；从类型上，有表演艺术、油画、雕塑、陶瓷、版画、摄影等等；从时间跨度上，又有古代、现代和当代艺术。其中也不乏艺术史中的大师的作品：毕加索、梵高、马蒂斯、勃鲁盖尔、伦勃朗、罗丹、沃霍尔……这些闪耀的名字足以让每个了解艺术史的人膜拜，也可见底特律艺术博物馆不凡的实力。

　　在底特律艺术博物馆大厅两侧的墙面上，有被认为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壁画家，墨西哥人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著名女画家弗里达·卡罗的丈夫)的巨幅壁画作品《底特律工业》(Detroit Industry)。上个世纪30年代，恰逢美国社会试图从经济大萧条中走出、美国艺术从探索现代主义转变为发掘本土特点的时代，所以邀请这位艺术家前来创作。《底特律工业》由里维拉和他的助手投入超过半年的时间于1935年完成，以当时的福特汽车公司生产线为对象，描绘了成千上万的工人在流水线上生产轿车的场面。有人说这件作品赞颂了工业发展的壮丽和伟大，有人说它批判了资本主义经济模式的丑陋和无情，但无论如何，这件作品已经作为经典，留在了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墙面上和艺术史中。另外，大家都很熟悉的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自画像》、罗丹(Auguste Rodin)的雕塑作品《思考者》(The Thinker)等艺术史名作也是其镇馆之宝。

　　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亚洲艺术收藏中也有一些来自中国的珍贵作品。元代的《释迦出山像》(Sakyamuni Emerging from the Mountains)被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馆长Graham W. J. Beal这样点评：“释迦摩尼冥想的姿势、带胡子的脸、光头代表了这一时期的特征。此外，还结合了佛的普遍特征——僧侣的长袍、额前的凸起，象征了精神的觉醒，揭示了佛的平静和深刻的洞察力。”此外，博物馆还收藏了沈周、文征明、吴昌硕等艺术大家的书画作品。

　　底特律艺术博物馆所收藏的美国艺术——特别是油画作品，在美国的艺术博物馆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包括了从早期殖民地时代到二战后的美国艺术。其中，约翰·考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的《华生与鲨鱼》(Watson and the Shark)、詹姆斯·惠斯勒(James Abbott Whistler)的《黑色和金色夜曲：降落的烟火》(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The Falling Rocket)、约翰·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的《麦克索利斯酒吧》(McSorley's Bar)等等，都是美国本土艺术史上绕不开的重要作品。

　　上面提到的少量艺术品仅仅是底特律艺术博物馆6万多件藏品的冰山一角，但想到这一角冰山可能面临的命运已经让人唏嘘感叹，如果这样大规模的艺术品全都“搬家”，将是艺术史上没有先例的场面。

　　博物馆有资格出售藏品吗？

　　从底特律艺术博物馆公共关系部负责人那里，我们可以了解到的信息是博物馆也不愿意出售自己的藏品，而是希望为了公众利益继续永久地维护它们。但从相关法律条款上，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土地、建筑和收藏属于政府。因此底特律艺术博物馆这次不得不直面“被出售”的可能和风险。

　　对于一个城市的公众来说，把博物馆看作是公共的机构，把博物馆的收藏看作是公共的收藏是很自然的事情。的确，博物馆这样的机构，从早期创办以来就秉持着为了所有公众的共同利益而存在的价值观。时间倒退回18世纪中期，欧洲已经有一些博物馆机构相继被建立起来，大英博物馆就是其中的一家。在《1753年法案》(The Preamble of the 1753 Act of Parliament)中，记录着这样的文字：“大英博物馆不仅仅为学者和好奇者提供调研和娱乐的条件，而是为了所有大众的普遍使用和利益……由国会所购置的收藏，既不属于国王，也不属于国家，而是属于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样简单有力的陈述，今天读来仍然让人感动，相比之下，底特律市政府、密歇根州政府和其他的相关人员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在为了所有人的公共利益而提供服务的理念指导下，博物馆内部的工作和决策制定，应该以符合最多数公众的利益为原则。对于这样的问题，国际博物馆协会早已根据现实的情况做出评价和定位。《国际博物馆协会伦理道德规范》(2006年版)中写道：“那些维持了收藏的博物馆，为了社会和社会发展的利益将藏品作为信托来对待。原则是，博物馆有义务获取、保存和推广其收藏，作为保护自然、文化和科学遗产的贡献。其收藏是一种重要的遗产，在法律上有一种特别的地位，并被国际法律所保护。在这种公共信托之内是管理人的概念，包括合法的所有权、永久性、存档、使用和负责任的清档工作。”

　　“信托”二字，指的是信任和委托，就是把某些财物委托给某个机构或某些人来操作。“公共信托”便是将原本属于大家共同所有的财物委托给一个公共部门来运营和管理，并且服务于所有的人。在这样的概念之下，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和藏品都是应该被看作是公共信托的委托之物，而博物馆的管理人员和工作人员是公众的受托人——Trustee。如今我们看到西方博物馆所拥有的理事会(国内的部分博物馆——特别是有些民营博物馆也开始采用这样的组织架构)恰好是对这样的委托和被委托的关系的最好说明。

　　因此，无论是博物馆内部的管理人员，还是管理着博物馆的上级单位(比如政府)的管理人员，在履行自己的受托人的职责时，最重要的原则是：为了普遍的公共利益。这句话写出来难免流于虚空，而可以落在实处的其实有很多方面。就购买藏品和卖出藏品这件事来说，博物馆不应该购买来源可疑(非法获取)的艺术品；如果不得不出售艺术品，应该优先考虑其他的博物馆机构而不是拍卖行或私人；藏品如果出售，获得的资金应再次被应用在博物馆未来的藏品建设上而不是其他用途，等等。事实上这些内容在博物馆的伦理规范中也有所陈述。所以，对底特律艺术博物馆或者任何一家博物馆来说，出售藏品可以，出售给私人也可以，但被当作资产抵押是公众在情感上不能接受的。因为这样做，公共收藏没有被更好地发展，而是相当于消失，是很明显地违背了公共利益这件事。

　　卖还是不卖？两种不同的未来

　　前面说到过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收藏精品众多。所以，市政府请来拍卖行的专家给收藏进行重新评估之后，价值数额一定远超过2004年的10亿美元——博物馆中不少藏品单价都被估值在5000万美元以上。对于急需解决债务问题的底特律来说，这的确是自己手中很大的筹码和“抵债利器”。然而，这些作品一旦走向拍卖市场，在开放的自由竞争之下，世界各地对这些作品有想法的博物馆多半会因有限的收藏预算望而却步，私人和企业财团无疑是更有竞争力的买家。所以，这些藏品走向出售的道路之后，结局很有可能是私人收藏，这种性质的转变，很可能导致公众再没有见到它们的机会。如果政府寻找到了别的方法重组资产而复活，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藏品得以保留，那公众和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还有在底特律面对面欣赏艺术品的机会。

　　有一部分人认为，底特律整个城市的财务状况已经崩溃，既然没有能力维护好这些收藏，不如让更具实力的新藏家接手。但反方提出的事实是，如果博物馆能够渡过这样的危机、承受住被政府出售自己藏品的压力，社会各界对于底特律艺术

　　博物馆的支持和信心会增强，对博物馆未来的长久发展有利，现在的境遇其实也是一个在公众心里建立信任的契机。而反过来，如果博物馆中的部分重要藏品被政府强制出售，那么底特律艺术博物馆和政府势必会因此失去公众的支持和信任。而更加让爱护这家博物馆的人恐惧的，是博物馆可能会因此面临关闭的结局。至少底特律艺术博物馆的首席运营官Annmarie Erickson 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对美国媒体《Reuters》说：“售出博物馆的部分藏品必定意味着博物馆的倒闭，或许不是在明天，但最终一定会。”出售还是不出售？对于博物馆和公众来说，都是冰火两重天的未来。

　　总的来说，博物馆的艺术作品不是不可以出售，从法律上、伦理上来讲都允许博物馆及其管理者这么做。而且其实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博物馆一直都在多多少少地出售自己的收藏、不断调整自己的收藏。只是底特律这一次面临的不是小量出售，目的也不是对馆藏结构进行调整，而是大规模地出售藏品、作为资产抵押，是为城市的破产埋单，结果是艺术品走入私人收藏。如果结局真是这样，那底特律的债务危机是解决了，公众的心却被伤害了。

　　只是，如今底特律面对着超过180亿美元的债务，可能会因此而削减大量市民的退休和健康福利。面对此情此景，博物馆馆长和他的工作人员承受和考虑的不仅是来自艺术单方面的压力，并且，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底特律艺术博物馆不仅没有可借鉴的良方，很可能还要在艺术界、收藏界众目睽睽之下吞掉自己的苦药。

　　有一部电影叫作《功夫梦》。在电影开始，男主角Dre小朋友跟着要去北京工作的妈妈离开底特律，在飞机上，Dre对同乘的旅伴说：“Dude, I'm from Detroit”，虽然底特律辉煌的往昔已被落寞的街区代替，但仍挡不住主角那一份内心深处的自豪。设想如果博物馆中的藏品也会说话，它们一定想说，它们更愿意说自己来自底特律、来自博物馆，而不是私人库房。

　　张瀚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