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与凰龙与凤的对位图式

埃及莎草纸画中的凤鸟形象

　　朱大可

　　通过出土的楚帛画可以看出，龙凤对位图式在楚地获得了热烈的反响。而在谈论这种外来图式之前，必须先考察一下本土的古老灵物，那就是凤(bums)鸟。这种最早现身于商代(1600B.C.-1046 B.C。)的美丽神禽，在甲骨文和金文里有大量记载，拥有悠远的本土历史，一则甲骨文上的记载称，商王有次还捕捉了五只活凤。这显示凤必定有种本土的自然原型，那无疑就是山鸡(雉)，它具有猛禽所没有的温柔表征，多彩而飘逸的羽毛，犹如女人的华服与衣带，由此成为神话的自然原型，进而被抽象为一种精美的纹饰，熔铸于鼎器的表面，以接受世人的朝拜。而在南方楚国人的风俗里，凤的自然原型却是水岸鹤鸟，拥有长长的喙嘴和脚足(参见楚帛画)。但无论山鸡还是鹤鸟，这类美丽的禽鸟都是风神的象征物。“凤”(鳯)不仅与风神的发音相同，更是对凌风飞翔的美妙姿态的赞美。

　　与凤鸟形成对偶的凰，本字作“皇”，可能是一种战国以后传入东亚的外来神鸟，也即希腊人所描述的不死鸟“风尼克斯”(Phoenix)，因羽毛为金色，与太阳融为一体，又在火中涅槃，所以才有光明——“皇”的命名。近代中国人将其简单对译为“凤凰”，造成文化阐释的诸多歧义。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著名的《历史》(5世纪B.C。)一书中，如此转述它的特征：“他们拥有另一种叫做风尼克斯的神鸟，除了图片，我从未亲眼见过，它确乎如此稀有，甚至就在埃及(依据来自赫利奥波利斯的旅行者的讲述)都只能500年才重生一次，也即在老风尼克斯死去之际，正如图画所描绘的那样，它的羽毛一部分是红色，一部分则是金色，而基本构型则如同苍鹰。”

　　就希罗多德所看到的绘画而言，它的原型似鹰，可能属于古亚述(2500B.C.-1500B.C。)时代的灵物。这一古老的鹰式造型，为后期的亚述帝国所传承，成为亚述神话的重要遗产，并映射在尼尼微主神尼斯洛身上，进而凝固成一个坚硬的神话母本。

　　这种神鸟以后进入埃及神话，由鹰形转为苍鹭(偶尔也以鹰形出现)，被称之为贝努(Benu)，被古埃及人视为太阳神拉(Ra)的象征物，埃及语中的“Benu”有“棕榈”之义，显示它跟热衷于为棕榈树花授粉的亚述鹰头神尼斯洛的渊源关系。棕榈树同时也是生命树的代码，它的果实展示了生命循环的永恒真理。有学者甚至据此断言，凰鸟的初始含义就是“棕榈树”，而跟鸟类动物毫无干系。依据古埃及的礼仪，在加冕仪式中，每个法老的名字，必须被刻写在这种树的叶子上。

　　在赫利奥波利斯的太阳神庙里，就有太阳鸟的标志，它融入太阳符号，从中获得火焰的语义，由此成为“火鸟”，又因其能够死而复生，被当做冥神奥西里斯(Osiris)的象征，升格为“不死鸟”。而这种跟冥界和死亡的关联，对中国陈楚墓葬体系产生了重大影响。古埃及是凰鸟语义发育的重要基地，正是基于埃及人的努力，它完成了大鸟→火鸟→不死鸟的语义叠加。

　　古亚述的神鹰，经埃及式的加工之后，再度回传到西亚，犹如一种不断反射的回声，由此向各地流布，在全球形成诸多副本或变体。这个庞大队列里除了埃及的贝努，还应包括犹太巨鸟枝子(Ziz)、土耳其的柯克斯(Kerkes)、俄罗斯火鸟诺卡(Norka)、阿拉伯的安卡和洛克(Anka，Roc)、波斯大鹏鸟峨姿(Amrzs)和不死鸟珊鲁Samru、印度大鹏鸟迦楼罗(Garuda)、象雄及吐蕃的穹鸟(khyung)、中国的凰鸟，以及美洲印第安人的雷鸟(Thunder bird)等等，与太阳形成日/鸟视觉共同体；不仅如此，这些鸟大都能死而复生，其寿限由500年到12994年不等。在基督教里，它是耶稣复活的隐喻，象征着神圣的永生。此外，它还要跟龙蛇之类的爬虫，形成尖锐的对抗，据此摆脱存在的孤独。

　　本土凤鸟与西域凰鸟的革命性对接，可能起始于战国年代。这是印伊文化大规模登陆中国南方的岁月。迦楼罗与那伽、湿婆、伐楼那和风神伐由等一起入驻中国。来自西域的凰鸟，具备了不死鸟的全部语义——重生和永生。在这中西大鸟的联姻喜剧里，凤与凰开始彼此混合起来，甚至为了跟“凤”字对应，“皇”字还要被加上“几”头，形成文字上的严密对应。

　　在中国人的书写火焰中，新的凤凰涅槃重生了，它拥有本土自然原型的柔美造型，同时又具备了外来文化原型的“不死”属性。这图式被刻写在汉代墓穴的砖石上，帮助亡灵重生，并且庇佑死者家族的繁殖和人丁兴旺。经过一场混乱的叙事，凤和凰的差异已被抹除干净。为了消除这种尴尬，凤与凰必须按照性别重新加以界定，后者来自汉代文人孔安国的注释，经过这种训诂学的修饰，它只剩下了市井风俗的浓烈气味。

　　然而，凤与凰的对偶，并非是第二代神话的使命，汉代在符号学方面的主要功绩，是完成了龙与凤凰的二元图式。在盛大的龙凤叙事之中，凤凰代表火焰、太阳和一切南方温暖阳刚的事物(这方面的另一种表述是“金乌”或“三足乌”)，它与代表阴冷、月亮和死亡的龙蛇发生激烈对抗，就此表达火与水、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二元博弈。但在中国文明的漫长进程中，这种源于战国南方的对抗图式被不断软化。龙蛇彻底摆脱了负面评价，转向阳刚与光明的语义，进而与凤凰一起，构筑着和平、和谐与和睦的崭新格局。这种龙与凤的温存对话是卓有成效的，这对最著名的禽兽，就此升华为中国吉符的最高代表。■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