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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朱屺瞻刻在印章上的友谊

作者:佚名      收藏趣事编辑:admin     
“六十白石印富翁”,刻于1944年。边款:“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自刻‘知己有恩’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   “六十白石印富翁”,刻于1944年。边款:“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自刻‘知己有恩’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

  苏晨

  友谊是人生的美酒

  古希腊的大哲学家伊壁鸠鲁认为:“在智慧提供给人生的一切幸福中,以获得友谊为最重要。”东晋的大诗人陶渊明有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唐代大诗人李白也说:“相知同一己,岂唯弟与兄。”今人对友情的诠释,更有许多通俗易懂的语言,如:“友情是精神的默契”;“友情是心灵的相通”;“友情是美德的结合”……

  我想,大抵也正因为友情在人的一生中被这样看重,友情才会被称为“人生的美酒”。古罗马的哲人西塞罗才会说:“人生没有友情,就仿佛世界失去太阳。”英国的大学者培根才会说:“没有友谊则斯世不过是一片荒野。”

  我喜欢篆刻,我有不少已故篆刻大家钱君匋、周哲文等这一辈给我篆刻的印章。岭南的春天多雨,有时候要把印章搬出擦拭一下,一时想起多个由印章牵线结下的友情故事。先说一个齐白石、朱屺瞻两位已故大画家刻在印章上的友情故事。他们笃重于这种刻在印章上的深情,终生不渝,如陈年的老酒,越久越醇。

  1983年6月1日,我奉命为一件急事从广州去济南公干。那时候从广州去济南要先坐飞机到上海,从上海转上去济南的火车。我算走运,买到了6月2日晚上发车的火车票。这样我就只需在上海停留一天。

  时间不可白过,得“见缝插针”干些事情。当天下午我去看望了巴金老人,见面的情况第二天早晨我写了一篇题为《吉兆》的散文发表在《花城》杂志上。第二天上午去看望那年就已经92岁的著名老画家朱屺瞻老人。那一天,风颠雨横,我又偏偏把老人住家的820弄,错记成了280弄,下得车来把的士打发走,才发现自己闹了“马大哈”!

  冒雨从280弄走到820弄好长的一段路。来到朱屺老的住处,见是一栋连体二层小楼,灰色水磨砖正面墙壁,黑色改良鱼鳞瓦屋顶,江南常见的一种半老半新式建筑。我按响门铃,朱夫人从楼上窗子望见是我,忙下楼给我开门。

  上到二楼,见朱屺老坐在一把圈儿椅上穿着厚厚的两层毛衣,流着鼻涕。他要站起来,我忙上前阻止。老人鼻音很重地说:“我起床就在画室等你,等好久了。”我把我弄错地址吃了苦头又迟到述说了一遍,向老人道歉。

  这时候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朱屺老要请我先到饭店去吃午饭,说着就张罗要动身。朱夫人见情况有变,建议说:“看来一位正感冒,一位半路淋雨别再感冒了,还不如就在家里烧几个菜,虽然怠慢了一些,二位也好多得些时间好好聊聊。”朱屺老不同意,说:“在家里吃,那不太怠慢了!”我巴不得在他家吃,赶忙说:“还是照朱夫人的意思在家吃好,您把最近画的画和齐白石给您刻的那76方印章拿给我看看,就比什么都厚待了。”朱屺老这才同意说。

  朱夫人下楼去张罗午饭,朱屺老便满足我的希望,先是把他近期画的油画、国圆,一幅一幅拿给我看。这是美不胜收的,一段时间以来,朱屺老在致力于探索油画的民族化。对他的国画我写过《壮美》、《常砺》两篇散发表,他送过我多幅画。看完画,吃完饭,给我看齐白石给朱屺老篆刻的那76方印章。

  齐、朱刻在印章上的友谊

  朱屺老很珍视齐白石给他篆刻的那76方印章,集中珍藏在一个保险柜里。他打开保险柜,把用特制锦盒装着的印章一盒一盒拿出来,轻轻放下。每一个锦盒里嵌装着两方或三方印章不等,所以76方印章装了二十几个锦盒。我看着朱屺老对这76方齐白石篆亥印章的珍视,不禁想起古罗马哲人奥古斯丁的一句话:“人与人的友谊,把多数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由于这种可贵的联系,是温柔和甜蜜的。”我真的见到朱屺老对这一批印章特别有一种“温柔和甜蜜”的特殊感情。

  这76方印章,在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曾经被自称为“红卫兵”、“造反派”抄家“除四旧”掠走。一时多少祖国传统化的精品文物被野蛮地毁掉!“文革”中我有7年被软禁在北京,人们应该记得,那时候日本有一位西园寺公一不断来中国“访问”,岂不知他有一项“顺带”就是搜集那些用大铁锹装箱、以有限钱卖给他的印章,运回日本交给他夫人在东京开设的“雪江”古玩店高价出售。

  我在北京有一位被评级为特级书法篆刻家的好友徐焕荣,字柏涛,是琉璃厂“萃文阁” 的台柱子,因为他们被安派负责为外国总统或政府首脑等篆刻篆刻印章,有幸花3000元买到一箱这种抄家印章,可是他们用的一方田黄印章磨去原印重刻,压低价也给公家收了3000元;如今至少该是30万。

  “文革”寿终正寝,国家实行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或许也是天祐善事,这76方在“红卫兵”、“造反派”眼里一钱不值的“破石头”,又有幸一方也不少地回到了朱屺老手中。有人说可能是因为齐白石送过毛泽东画,“红卫兵”、“造反派”头头没敢等闲视之,放在什么地方后来忘记了,这76方印章才逃大劫……

  我问朱屺老:“在76方印章中,哪一方印章是齐白石给您篆刻的第一方印章?”朱屺老找了一会儿,找出印文为《心游大荒》的一方白文印章说:“是这一方印章。得来经过是那一年老同学大画家徐悲鸿在上海举行个人画展,我去参观,他陪着我欣赏。在一帧画上见到这一方《心游大荒》印章,我喜欢极了。问他是哪一位篆刻的?能不能请他也给我刻一方?他告我是齐白石老人给篆刻的,等他回北京一定代我求一方。就这样,画展结束他回到北京,不久他就从齐白石老人那儿给求到了这一方《心游大荒》印章。”朱屺瞻也就这样认识了齐白石老人。“心游大荒”,深刻地认识大自然,深刻地理解大自然,有效地正确表达大自然,正是老画家朱屺瞻毕生的追求。

  这时候我又问朱屺老:“别人向白石老人求一方印章都不容易,白石老人怎么给您刻了那么多方印章?”朱屺老笑笑的也不直接回答,他在那76方印章中找出了一方印文为《六十白石印富翁》的印章,递给我,让我看看印章的边款。我摘下近视眼镜看了个清楚,印侧那一则边款是:

  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

 

  予曾刻《知己有恩》印

 

  先生不失白石知己第五人

 

  甲申 白石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知己有恩”这个词儿。是因为也是培根说的:“友谊在感情方面使人出于烈风暴雨而入于光天化日,而在理智方面又能使人从黑暗和乱想中入于白昼”, 故而可以是“知己有恩”?白石老人把朱屺老视为“知己”,而在这一位老人的心目中,“知己”竟然是属于“有恩”的;“知己”的人也就是“恩人”,当然,有恩就理当图报。我又想,友谊到了“知己有恩”这种地步,并且“知己”的程度还能排出名次来,那大概也就应该是人间友谊或知己之交的巅峰。彼此一片赤诚,不是“第一人”就说不是“第一人”,是“第五人”就说是“第五人”。既是这样,当然也就难怪别人求白石老人篆刻一方印章都不容易,而白石老人竟然给朱屺老篆刻了76方印章,还在刻到第60方《六十白石印富翁》的印章的时候,刻了那么一则边款。

  我求朱屺老给我选拓几方

  我求朱屺老从这76方齐白石给他篆刻的印章中,选几方拓给我,并且亲笔题记。朱屺老想了想,也是首先选出《六十白石印富翁》这方印章。接着选出《心游大荒》那一方印章。想来有可能是因为这两方印章是他们两位大艺术家友谊之始和渐而达到高峰的信物。

  接着他选出了印文为《兴不浅也》的一方印章,我猜想这可能是齐白石和朱屺瞻的金石之交到了一个重要转折的时候,白石老人篆刻给朱屺老的有“阶段性”纪念意义之物,不可不选。又后,朱屺老选了印文为《形似是末节》和印文为《乐此不疲》的两方印章。他停下来,告诉我,“形似是末节”、“乐此不疲”,都是白石老人在追求绘画艺术上对他的提示,他在他《癖斯居画谈》一书中有谈到。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再找出了印文为《敖寒》和印文为《崛强风霜》的两方印章,有特别对我说明,这是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年月,齐白石老人给他刻的两方印章。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有了篆刻时间的说明,我也就不难明白:齐白石老人教朱屺瞻“敖”的是什么“寒”?对什么“风霜”要“崛强”以对?不言而喻,那当然都是指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法西斯统治。

  朱屺老数了一下,已经选出7方,便从他的几方《梅花草堂》堂号印章中选出他最喜欢的一方,凑足8方一个整数,一个吉利的数字,然后按印面大小、朱文白文搭配布局,给我钤在一页宣纸上,用毛笔题了《白石为予所治印选拓》9个字,落“屺瞻”款,款下钤《朱屺瞻》名章,《起哉》字印,这两方印章也是齐白石所刻,全纸共收10方齐白石篆刻的印章,成一帧“朱屺瞻手作并题齐白石刻赠梅花草堂印拓”的小小作品。

  我很宝贵这帧不起眼的印拓

  朱屺老很宝贵齐白石给他篆刻的76方印章,我也很宝贵朱屺老亲手给我钤制和题签的这一份小文物,一直好好的收藏着。这天也顺便翻出来欣赏一会儿,一时间深为感叹于两位大艺术家的这种刻在印章上的深情;这等勒石其上的友情,怎么能不是人生走在奋斗征途上一种向善的巨大推动和鼓舞力量?

  1982年7月末,朱屺老签赠我一册他的精装大著《癖斯居画谈》,那是他的美术理论著作,用中国古代画论那种传统写法,总结他几十年的中国画创作经验。我见书中第一页开宗明义就说,他在绘画创作上:

  多年来以“独”、“力”、“简”三字自求。

  齐白石教我“画须独立”。

  唐文治教我“画须有力”。

  “独立”,即忠于自己面目,不依傍门户,不盲目拜倒于某家某派座前。

  “力”,即力量,它不仅指笔力,更指作者內蕴的“心力”,作者的思想深度。

  “简”,是简练、简洁。这是我自求遵循的一种创作标淮。

  那年8月初我出差到新疆乌鲁木齐开会,带上了这书路上认真阅读一过,就地写了《常砺》5000字评论文章,有辑入我在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窗外那么美》为首篇。

  朱屺老几十年如一日砺技,砺艺,砺心,砺志,常砺不断。他说:“作画在我是劳动,也是无上的精神享受。所谓乐此不疲也。孔子云:‘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乐之者,欲罢不能。”他又说:“唐卢同咏饮茶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而玉川子吃茶到五碗后的神情,我作画数十年,颇能时复感到。”

  他还说:“画之为道大矣!”他“作画数十年,时觉有‘得’,然而今日之‘得’,到明日又往往自觉为‘失’。与其说确有所‘得’,毋宁说一切都在‘求得’之中。”

  他在论述中不忘“齐白石教我‘画须独立’”。齐白石下江南,有人问他此行贵干?他也是上申言:“此行要会梅兰芳、符铁年、朱屺瞻三位。”齐白石在上海一见到朱屺瞻,就执着他双手忘情地连呼:“想煞我也!想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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