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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钧釉瓷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作者:佚名      瓷器陶艺编辑:admin     

  刘越[微博]

  有些回忆是红色,像火,有些感情是蓝色,像海,当红色的火遭遇蓝色的海,满腔热情在冰冷现实中凝结那一瞬间的美,所造成红蓝交错流淌的颜色像什么?  那种颜色我只知道在瓷器中有,叫炉钧,一种雍正时期的官窑釉色,美的让人心冻住,而后化开时已如秋天的高粱地漫红不可收拾。

  得知沈小姐准备出让她的瓷器,我即刻赶到上海,那天冷雨淅淅,梧桐叶纷纷飘落,我从浦东喧闹的机场乘车来到浦西幽深的弄堂,穿过淮海路东湖路到达长乐路那所小洋房门口,那一天,对我来说,其实一晃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来,我见过沈小姐九次,前九次只是在一、二年中事,如今这第十次,却已相隔十八年。

  (一)

  第一次见沈小姐时,我二十岁,在国外大学念艺术史,暑假回国,跟叔父访友来到这里,叔父说这里有一位长辈,家中收藏许多瓷器,知道我在国外念书间隙在拍卖行打工,每日钻研瓷器鉴定,带我来长见识。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长乐路一家灰白色老洋房的门口,有个年轻女孩来开门,被我撞见,她那年二十几岁,肤色如雪,眸色如漆,看了我几眼,三分笑容,气度淡定。那时候我深中张爱玲小说的毒,尤其是那段“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句子,今天想起来是多么青涩。

  跟着女孩,我们走进厅堂,厅堂里陈设着许多红木家具,正中有座民国时代的红木玻璃柜,分层陈放着许多瓷器,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坐在那边,我猜想他是主人,或许也是女孩的长辈。叔父叫我过去喊他梁叔,老者面容清瘦,笑声响亮,询问了我些简单情况,然后介绍旁边的年轻女孩——“这是我太太,小沈。”

  女孩表情略显尴尬,稍稍侧过头去。

  太太?相差三四十岁?那时候我二十岁,对这老者胸中泛起一种嫉恶如仇的感觉,如果不是话题很快引向瓷器,我甚至觉得在那间屋子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玻璃柜里的瓷器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主人的特别趣味,这些瓷器,全是梅瓶。

  梅瓶是很多人最喜欢的一种瓷器器型,它小口、短颈、丰肩 、瘦底、圈足的瓶式,正恰如一个年轻曼妙的女人身姿,脖项修长,肩膀圆润,腰肢纤细,腿足修长。“梅瓶”之名,据说是以口小只能插梅枝而得名。因瓶体修长,宋时称为“经瓶”,作盛酒用器,明朝以后被称为梅瓶。

  玻璃柜里这些梅瓶,都是单色釉品种,单色釉是瓷器的一种分类称呼,指那些没有描绘花纹,纯然一色的瓷器,这些瓷器红色的艳丽,蓝色的幽玄,青色的葱翠,紫色的瑰丽,放在一起,交互错落,甚是好看。

  “年轻人,我考考你,这么多梅瓶,你觉得哪一只最名贵,你最喜欢哪一只?”

  这个问题真的考住我了,瓷器的市场价值,是当时的我还没有搞清楚的一个难题,我只能分辨这些瓷器的种类,有郎窑红、仿汝、仿哥、茄皮紫、茶叶末、铁锈花等等名目,具体哪一个最贵,我怎么知道?

  下意识看了看那位沈小姐,她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也在看着我,顿时心里有种触电的感觉,我忍不住突然指向其中一件颜色红蓝交错,有着奇幻色彩的美丽梅瓶说:

  “就是这一件,炉钧釉,最名贵!”

  老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啊,你真是专家,你怎么知道?”他边说边亲手拿下展柜中央的那只梅瓶,翻底给我看,底内有款,是篆字。

  “一般来说,现在能见到的炉钧釉梅瓶都是清中期烧造,没有款,可是我这件,不仅有款,而且是官窑款,你看这四个字——雍正年制,你看这颜色,与众不同,红蓝交错,行话叫高粱红,只有雍正时期才有的色泽,真的是无上珍品,年轻人,你太有眼光了!你等等,我找资料给你看。”

  老人进屋去翻查相关的专业书准备给我看,叔父在远处饮茶,似乎对这些瓷器全无兴趣,只有沈小姐似乎兴致勃勃,悄悄走上前来问我:

  “你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就说出哪件瓷器最贵,我天天对着它们,也看不出来。”

  我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了,我差点就告诉她——那是因为你衣服的颜色啊!

  是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蒙,只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沈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红蓝交融颜色的旗袍,那颜色,仿佛一道道热情的火焰,冲入冷酷海水里瞬间将要熄灭所迸发的光彩,让我惊艳。

  我能说么?我当然不能,那一年我二十岁,我在她崇敬的眼神里,快乐了三天三夜。

  (二)

  后两年内,我前后去梁叔家四五次上手研究瓷器,梁叔是退休隐居的富人,业余爱好是收藏鉴别古董,当然据我推测,他的另一个兴趣也许是女人,小沈的身世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敢多问,我只是一次次来,每次来都觉得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梁叔一天天干瘪下去,蜡黄的脸上光泽渐渐褪去,眼窝逐年深陷,眼神中的光芒渐渐消失,而沈小姐却似乎微渐丰腴,气色更加红润,行动言语也更果断坚定,有时候梁书摊座在红木圈椅里抽烟,懒得起身的时候,就喊沈小姐帮她拿瓷器:

  “小沈,把那件瓷器拿下来给小伙子看看。”

  沈小姐就走到玻璃柜前,打开柜门去取瓷器。那是我最喜欢的瞬间,我喜欢看她拿瓷器的样子。柜子的上层玻璃有点高,她必须踮起脚来去够,她扬起头,雪白的脖颈微微拉长,从下巴到鼻尖到额头,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她对瓷器极为小心爱护,一定同时伸出两只手去抱住梅瓶的瓶身,小心翼翼把它捧下来,我喜欢看她的手臂,圆润白皙、青葱如玉。她把瓶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同时低下头摆放稳当,我喜欢看她的眼神,那样专注,毫不为一个少年热切的目光干扰,一定把瓷器摆放妥帖,决不动摇。

  “你也喜欢瓷器吗?”梁叔不在旁边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

  “非常喜欢,尤其是单色釉。”沈小姐说,“我觉得瓷器是有生命的,每一件瓷器,都好像有自己的语言要表达,你要听得懂它,需要时间的。”

  我知道梁叔给了沈小姐足够的时间,去听懂这些瓷器的语言,可是他自己的时间似乎不够宽裕了,第二年起他开始经常生病,加上我回国的时间减少,我能去的机会也少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曾经和沈小姐通过书信,在那个年代,笔友是一种时尚,我从来不曾了解她内心对我的看法,她似乎不全然拒绝我,也不全然接受,她很少回我的信,但也不是置之不理,她回信很短,有时完全是客套话,但有时也会突然扯上几句她们女人间的琐事。

  有一次我回国的时候约了她喝咖啡,她来了,我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我记得我曾经要跟她说一些话,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又拖拖拉拉一年,我大学即将毕业,准备回国在北方一家拍卖行工作,临别国内时最后一次访问梁叔的家。

  那时梁叔已经卧病在床,沈小姐在客厅接待了我,我们没有说什么话,不,我们说了很多客套话。红木的玻璃柜就摆在我们面前,那里面一件件瓷器,我在想,也许是我该和它们道别的时候了,那些郎窑红、窑变、茶叶末、茄皮紫、仿汝、仿官、仿哥,那些单色釉所散发出的光彩,曾经照亮多少人的心,还有,那件红与蓝交汇熔融的瓷器——最为贵重的炉钧釉梅瓶。

  临别,梁叔叫沈小姐去取些东西,然后,叫我到床边来,要跟我说几句话。

  梁叔的脸已经干瘪的像个骷髅,长满老年斑,苍白的胡茬在午后的阳光里微微翘起,梁叔看着我,脸上泛起笑容,夸奖我是古董界的有为青年,说的我脸上泛红,突然,梁叔抓住我的手,脸上泛起一丝青灰色,他用很稳定、很坚定、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的声音跟我说了一句话:

  “年轻人,你命运平顺,经历单纯,容易受到诱惑,只是你记得,这一辈子宁肯做古董的奴隶,也不要做女人的奴隶。”

  这样奇怪的话让我错愕,我摸摸梁叔的头,他确实有点低烧,我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正好沈小姐也回来了。

  “你要走了吗?我送你。”沈小姐陪我走到门口。

  我似乎这时才发现,沈小姐换了衣服,换的正是我最初见到她的那件,有着奇幻红色与蓝色交融的旗袍。

  “你这件衣服真漂亮。”这句话,我第一次见她时就想说,可是,拖到此时才说。

  “像不像那件炉钧釉的瓷器?”她笑着冲我眨了眨眼。

  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三)

  我回国工作不久,互联网开始普及,我和叔父及沈小姐改用网络联系,三年之后,我听闻了梁叔去世的消息,后来和沈小姐的联系也少了。

  在古董圈,我发现有很多收藏家和我兴趣相投,他们喜欢单色釉瓷器,炉钧釉也是很多藏家的最爱,大家对于炉钧釉的理解也不相同,炉钧由于釉色窑变及各种奇美纹路的相交叠置,浑然构成一幅幅的神奇的天然图画,有的在青色背影上弥漫各种红色的流纹,像雨过天晴泛朝霞;有的青、紫、红、蓝诸色交错掩映,宛如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观;有的深蓝色衬托着银色斑点,犹如星辰满天。有的似雨后彩虹,有的似礼花满天,有的似山花烂漫,有的似焰火夺目,有的高贵典雅,有的富丽雍容。同一作品不同角度、不同时间、不同人来观赏,气象迵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是前不久突然收到沈小姐的信,说她想卖掉家中全部的瓷器,委托我所在的拍卖行帮她处理此事。

  我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了长乐路那间灰白色小洋房门口,在见到沈小姐之前,我一直在脑海里勾画着她的形象,假如你年轻时见过一个很美的女人,十八年后,你一定想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对方不那么想,或者就像电影《纯真年代》的结尾,真的会有人临阵转身而去。

  沈小姐出现了,依然那样美丽、神情淡定,我很惊讶的是,除了剪短头发,她几乎没怎么变老,只是面容略显浮肿,脚也有些肿,我看出来,她,怀孕了。

  客厅里的格局和我印象中差别巨大,所有的家具都换过了,连那座标志性的红木玻璃展柜也消失了,只有一张大的桌案上,放着几十件瓷梅瓶,那是我久违的老朋友了,我认得它们,如同儿时的玩伴。

  一位外国中年男士笑容可掬的走了出来,看起来像美国人,经沈小姐介绍,他是她现在的先生,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加拿大人,他们全家已经在计划着移民的事情,因此打算出售全部瓷器的收藏。

  我早已经看到了那件久违的炉钧釉梅瓶,那样美丽的红蓝交汇的不老精灵,它被随意地放在所有瓷器之中,但在我眼中却非同寻常,我假装没有看到它,耐心地做着其他瓷器的登记和估价工作,直到最后,我才装作不在意地拿起那只梅瓶,问沈小姐:

  “这件,你看怎么估价?”

  “这件,不卖,唯一不卖的一件,我要留着它。”她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为什么?如果你想卖钱的话,这可能是最出数的一件了,就算我们为你做一个梅瓶的专题拍卖,也需要有一件足够特别的东西来作为专拍图录的封面啊,这样才吸引人。”

  沈小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我,这眼光,在别人看来非常平静,在我看来,却仿佛惊涛骇浪,使我不敢直视。

  “那拍个照片吧,给我留个资料,多份记忆吧。”我边说边躲避她的目光。

  “不可以,不许拍照。”

  “为什么?”我忍不住回转目光,盯着她。

  我们互相盯着,有两秒钟,她突然笑了,为我茶杯添水,巧妙地化解了这份尴尬。

  “好的东西,不需要照相,反而更能留在人的记忆中,不是吗?”她倒水的玉臂依然圆润、青葱如玉。

  (四)

  我回到拍卖行开始进行拍卖的准备工作,那批瓷器拍卖的前一个月,精美的图录印刷出来了,我给沈小姐寄去数本,亦打电话问候,她说瓷器拍卖那几天是她的预产期,她可能无法亲临现场观看,果然,拍卖那天我打去电话,无人接听,后来知道她在那天生产,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儿。

  瓷器拍卖非常成功,所有梅瓶都找到了新的主人,而我只惦念那一只没有印在图录中的的炉钧釉梅瓶,它是我平淡经历中一段似乎微不足道的记忆,却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

  又过了些年,微信开始普及,不知道哪天我在微信上发现同时添加了沈小姐,又忘记了是哪天,我收到沈小姐传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她抱着一个混血女孩,母女笑容绽放如花,背景书架上似乎放着那只雍正时期的炉钧釉梅瓶,红蓝交汇的色泽激动着人的心绪。

  三百年前雍正皇帝深居皇宫半生的心境,是否也如炉钧釉瓷器一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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