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杨导宏与上海美专：穿高领毛衣打网球

上海美专新制第十七届毕业生合影，最后排右三为杨导宏。

　　杨福音

　　在我48岁的时候，爸爸杨导宏离我而去，从此我过的日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了。爸爸年轻的那段日子，我尚未来到世上，当然我也不知道他。这头尾两不知，在我心中总有些悲凉，觉得老天没有留给亲情一个完美。

　　我了解我爸爸年轻的那段，是因了仅残存的几张照片才有了片断的印象。大致那时他很漂亮。多才多艺，西装笔挺。着高领毛衣打网球看出上世纪30年代的时尚。有一套照片我看过，后来不见了，很可惜，记录的是校长刘海粟带领我爸爸他们一班上海美专的学生在杭州西湖写生。天下着雨，他们身披风衣手撑洋伞，一边观湖景，一边等印度西崽在撑开的油画架上挤颜料，派头十足。他们毕业时印了一本精装的同学录，上面有爸爸抄录法国作家纪德的一首小诗，记得起头一句是：您骑着白云的马，跨遍天涯，去炽起火一般的热情。我至今保留了他在毕业后的第一年开个人画展的宣传页子，这要谢谢我的大姐，“文革”中她将这页子夹在毛主席著作中，才免去了被红卫兵抄走的劫难。爸爸年轻过，爸爸年轻时也有过风光，这与我后来日日相处的他判若两人。

　　我爸爸真正是淡泊名利。在他看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他虽然是上海美专西画系毕业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搞过几张素描创作，画过一两套歌颂劳动模范的连环画后，从此搁笔。60年代，他用他的油画作品做了个鸡笼，饲养了几只来杭鸡。那时他还留有一部英国产的三枪牌自行车，破旧不堪，锈迹斑斑，他用读书时存下来的绿色油画颜料涂满自行车全身，连钢圈和钢丝都成了绿色，骑上街很是别致。

　　后来我看他闲着没事，想请他回忆回忆上海美专的生活。我说我打开录音机，您老人家随便讲就行。他说，这轮到我讲吗？上海美专出了那么多人才。有时，他拉二胡哼梅兰芳，一高兴起来也会情不自禁地讲一些。那时候，街上有书介绍潘玉良。我对他老说，书上讲，潘玉良教过上海美专？爸爸说，是啊是啊，她教了我们一个月就走了。我说您老对她上课还有印象吗？他说，潘老师一进教室，教室里就喷香的。

　　我爸爸胆子小，凡事慎之又慎，可以说，他在他单位是小错误都不会犯的。记得那时他上下班乘公共汽车，车票可以在月底集中报销。他居然在每张车票的反面都注明时间起止事由，他说这样做可以证明报销是因公而不是私事。“文革”中，他负责去布置革命纪念地船山学社。有次从船山学社回来，看到墙上贴的毛主席语录，大吃一惊。他问，怎么家里贴的语录跟船山学社贴的一样？我说我是从新华书店买的。他说赶快取下来换别的，要不人家看到了还以为我是从船山学社拿回来的。

　　我不埋怨爸爸的胆小，虽则他因胆小在1967年命我将家里的大批藏画连同同学录全部烧掉。我觉得，他老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爸爸14岁时开始抽烟，到60岁毅然戒掉。以后看到有人抽烟，就会掏出手帕捂住嘴鼻，眼里流露出对人们不珍惜生命的鄙夷。他的眼光到老来一直是锐利的，与温和的身躯并不相配。爸爸不抽烟就更加无事可做，他最后的几年，时常去菜市场买回火焙鱼，然后用小剪刀伸进鱼头鱼肚里去搅。或者买回干河虾在桌上捣鼓。完了将可吃的那一小撮收入碗里，那一大堆渣子便扫进垃圾袋。

　　爸爸去世时，我曾做了一对挽联记他的一生：白昼过流星，无光而逝；长夜行天马，早露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