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霁翔：高冷故宫如何走向大众

　　——专访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

　　本刊记者/陈薇 实习记者/王文雅 采访整理

　　本文首发刊载于2015年1月22日发售的《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94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的手机上，最近喜欢用一副明清官服的手机套。每次演讲，他会适时拿出来“炫”一下。2014年，包括故宫朝珠耳机、“朕就是这样汉子”折扇等在内的一系列故宫文创产品，在网络上迅速走红——素来以“严肃神秘”形象示人的故宫博物院，第一次有了“萌萌哒”的新感觉。

　　其实，这改变并不突然。从实行周一闭馆，到增加售票窗口，又或者是在御花园增加座椅、在端门广场增加女性公共洗手间，诸如此类的小措施、小变化正在故宫博物院里一点一滴地发生着，“不仅让文物有尊严，还必须要让观众们同样有尊严”，现任院长单霁翔如是说。

　　这或许与他对博物馆使命的理解有关。2014年1月，他发表题为《博物馆使命与文化公共权益保障》的论文，认为博物馆应加速融入社会，“博物馆文化大众化”是博物馆在新时代的使命，应当加强与公众的互动、满足公众的文化需求。此前，他也曾撰文讨论博物馆市场营销的必要性和原则。

　　2012年1月10日，单霁翔正式就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他是城市规划科班出身，曾在北京市文物、规划部门任职，2002年8月出任国家文物局党组书记、局长。2008年，他还获得工学博士学位，师从两院院士、著名城市规划及建筑学家吴良镛教授。

　　与前任院长相比，单霁翔采取了更为开放、积极的姿态面对公众与媒体。白衬衣、蓝灰色夹克衫，脚蹬一双黑布鞋，60岁的单霁翔衣着朴素而整洁。12月22日，在办公室旁的小会客厅，他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

　　76%将是故宫开放的极限

　　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故宫博物院将迎来90年院庆。请问除了已知的慈宁宫区，明年还将开放哪些区域？

　　单霁翔：明年拟开放四大区域，带给观众更加震撼、完整的参观体验。其一，将开放慈宁宫、慈宁花园和寿康宫所在的西部区域，慈宁宫设为雕塑馆，慈宁花园和寿康宫则为原状陈列。

　　其二，故宫东华门将作为古建筑馆，展示古代建筑群和古建文物藏品。故宫将开放东华门城楼，沿着城墙向南参观，经过东南角楼向西到达午门雁翅楼展厅，这样人们大约可以参观紫禁城1/6左右的城墙和进入角楼内部参观。

　　其三，整体改造完成后的午门东、西雁翅楼展厅将与午门展厅组合成为故宫博物院面积最大、功能最全、规格最高的现代化展区，共2800平方米。2015年当故宫博物院迎来90周年院庆的时候，午门雁翅楼展厅将气势恢弘地展出“万寿庆典”展。

　　最后，拟将端门建成一座数字展厅，将传统建筑和数字技术融合起来，采用直观、亲和、时尚的数字展示手段，使观众对故宫博物院有较为清晰和深刻的“第一印象”。同时，使观众了解到故宫博物院的基本信息，获取参观辅助服务。

　　届时，开放区域将达到65%。

　　中国新闻周刊：故宫最终开放的目标是多少？

　　单霁翔：随着故宫整体修缮工程的进展，故宫博物院的开放区域由2002年的30%，目前已经增加到了52%。根据《故宫保护总体规划大纲》，到2016年，所有院内办公区搬出红墙，故宫博物院对公众开放的面积将达到76%，开放区(包括观众服务区域)和非开放区比例达到8:2。

　　现在看来，2016年还不能完成。程序复杂，工程较大。不过，开放区域接近80%，将是目前故宫博物院开放计划的终极目标。这是极限了，因为一些狭窄区域不适合开放，另外还要用作库房等等，因此不可能达到 100%开放，这要请公众理解。

　　中国新闻周刊：开放面积大了，但如何将更多的馆藏文物展示给公众？你本人有没有特别希望展示的宫殿或展览？

　　单霁翔：我们还希望把西洋建筑延禧宫做成外国文物馆。有一个我比较期待的，将南大库做成故宫家具的仓储式陈列馆，能展示约5000件家具，对研究、清扫、保管都非常有意义。另外，我们还将把传统文物修复的技艺、即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给公众，目前此项目正在积极推进中。届时可能会有玻璃通道，两侧是修复室，观众可以参观修复过程。

　　还有一些观众反映，参观故宫博物院看不到文物藏品，其实故宫博物院有丰富的、形式多样的展览，只是布局较为分散。近年来，每年有各种展览45个左右，其中原状陈列展览15个左右，固定专题展览20个左右，临时专题展览10个左右，同时展出的文物藏品数量近1万件。

　　不过，每年展出的一万多件藏品，与1807558件(套)的藏品总量来说确实太少。经过故宫博物院的努力，这个情况出现了转机。一是经过7年的文物清理，文物藏品总目得以向社会公开；二是故宫博物院开放面积不断扩大；同时“平安故宫”工程北院区项目中，新的大型博物馆设施正在进行建设，将可以解决大量大型珍贵文物(如地毯、巨幅绘画、卤簿仪仗等)科学保护和有效展示的问题。

　　文创方面，“我们确实觉悟得比较晚”

　　中国新闻周刊：最近，故宫发表的“萌萌哒”系列很受关注。你个人比较欣赏哪一类型？每一个文创产品的创意和设计，你审核过吗，有不同意的吗？

　　单霁翔：我也是故宫文化产品的忠实“粉丝”，比如我随身携带手机所用的保护壳，就是一款故宫朝服，物美价廉，我在出访、讲课的时候都会向大家展示它。还有一个APP叫“皇帝的一天”，起初名字是“做一天小皇帝”，我不同意，娇生惯养才是小皇帝，后来改成现在这个名字。

　　我只是提原则，并不事先审核。首先，要符合观众需求。观众喜欢什么，想把什么带回家；其次，必须从文物藏品深入挖掘故宫的文化体系，把它提炼出来，而不只是简单地复制，让人们记住；第三，故宫的文化产品，有利于人们在新的地方利用新的科学技术进行接收和传播。

　　中国新闻周刊：在这方面，是不是借鉴了台北故宫的一些做法？

　　单霁翔：这个问题，我们确实觉悟得比较晚。过去，我们复制的东西比较多，陶器、瓷器、书画，但很难在旅途中购买携带；后来，我们才开始研发一些实用性强、趣味性强的文创产品。

　　我们确实从其他博物馆，比如台北故宫受到一些启发。台北故宫的创作方式比较灵活，跟企业挂钩比较紧密，趣味性强、实用性强的产品比较多。在这方面，台北比我们走得早。但是，我们追赶速度很快。

　　我们有四个部门在文创产品开发中负有任务。第一，经营管理处负责管理外来单位营销、签约设计等；第二，文化服务中心自己研发，经营故宫商店；第三，资料信息中心负责微信和APP。第四，故宫出版社，负责出版故宫日历、杂志，同时做一些文创产品。大约这四个机构，互相配合，力量很大。

　　目前故宫博物院已研发文化产品6746种，今年销售额预计6亿左右。

　　中国新闻周刊：“萌萌哒”应该不是未来故宫文创产品的唯一发展方向？如何在卖萌与历史感之间取得平衡？

　　单霁翔：其实，我们6700多种文化产品里面，真正说萌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具有不同文化内涵、风格各异、针对各类人群的文化产品，值得大家更多关注。

　　比如，根据院藏绘画《五牛图》立体化塑造的“铜五牛”摆件；以故宫如意、祥云等为元素制作的“荷韵天福”“衣锦还返”“如意当头”茶陶制具套装等。另外，更加庞大的故宫元素时尚生活用品系列，如，春节红包、“如朕亲临”行李牌等等。

　　总之，要深入挖掘藏品信息，一是要传播故宫文化，第二，以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融入到生活中。但是，如果一味追求趣味性，对故宫真实传统文化的传播可能会走样，所以，一定要把握好这两个的尺度。

　　如何成为“文化典范”

　　中国新闻周刊：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三年来，你认为推行起来比较难的措施和工作是什么？

　　单霁翔：让我最苦恼的一件事是游客人数的上升。大客流、超大客流等情况的频频出现，一次又一次地考验故宫博物院的接待能力和安防水平，这也与国家的假日安排、人们“扎堆”出行密切相关。

　　我们希望社会共同合作，把故宫的观众控制合理数字之内。控制不是指控制全年1500万这个数字，而是控制旺季接待。我们曾估出一个数字，为保护文物，故宫一天进入控制在八万人以内。但是，最多一天，我们接待了18万多人。

　　我们现在试验免费日，对教师、志愿者、大学生免费；另外，希望培养观众的预约习惯。我们也还在研究，是否可以在淡季推出低票价、旺季限制参观人数，解决淡旺季不均、人流疏导困难等问题。

　　此外，故宫的端门至午门区域、东华门、神武门出口附近，聚集很多“黑导游”“黄牛”、无照游商。我们强烈呼吁有关部门切实增强管理力度，对故宫周边环境进行彻底整治，维护“首善之区”的尊严与秩序，为国内外观众创造良好的参观环境，留下深刻的文化记忆。

　　中国新闻周刊：故宫一直多被认为是景点而不是博物院。那么，你认为，作为博物院，故宫的使命是什么？

　　单霁翔：故宫博物院的文化身份确实极为特殊。一方面，故宫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古代宫殿建筑群，是北京这座世界文化古都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核心内容。在保护级别上，故宫是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我国第一批进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世界文化遗产。

　　另一方面，故宫是世界上文物藏品和文化资源最丰富的博物馆之一，是当今世界上观众来访最多的博物馆。既是世界文化遗产，又是世界著名博物馆，两个文化身份集于一身，就要求故宫博物院应该通过不懈地努力，成为既值得骄傲，又令人尊敬的文化典范。

　　中国新闻周刊：你刚才描绘了一个理想图景，你也常提到一个年份：2020年。能否谈谈，2020年的故宫将是怎样的？

　　单霁翔：故宫博物院作为有九十年历史的文化机构，我们一直在追求，故宫的文化能够融入社会生活当中，能够成为促进社会发展的积极力量，能够使故宫文化汇进老百姓千家万户的生活。所以，我们希望，通过努力能够在2020年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首先，通过对古建筑的修缮和环境的整治，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交给下一个600年；第二，通过实施平安故宫工程，确保故宫进入稳定、安全的状态；第三，我们也希望到那一年，故宫能真正走向故宫博物院。这是我们的三个远大目标，也是我们的梦想。

　　(本组报道得到故宫博物院大力协助，特此致谢)